2014年11月5日

河中的市集

陽光很貴
我們很便宜

賣了自己,也買不回
那遠比我們簡單的
殘酷的小孩

在我們依然誠實時
真相多麼簡單而快樂
折下一隻螳螂的腳,拆開幾隻蟬
就能乘坐一把小草
在風中飛越整座城市

而如今我們只能不斷後退
淪為遠方的風景
站進凍原的河流裡
任朋友和愛人們淹過我們的腳踝
將我們沖走,將別人沖過來

河水太快
我們甚至來不及與自己告別
就沉進河底
成為自己的考古學家
從此與過往的愚蠢絕緣
並在每一個悔恨情節
貼上註解

自以為聰明地
綑綁別人的生命

思考很貴,命很便宜
(或者,如果你真的思考過:
你會知道思考很便宜
而真正重要的東西
如今落在我們的可能性之外)

用你的落寞,用你的眠床
買你剩下的命
一切比你想像的更加
便宜

2014年11月1日

LUCY:觀眾們的CPH4,盧貝松的聖杯之路



(原文發表於《人本教育札記》n.304)


盧貝松的科幻動作片《LUCY》毫無疑問地成為2014年的影壇焦點,片中各項元素均成功吸引觀眾的目光。盧貝松透過本片講述自己對存在意義的想法,討論認知與身體意識上的改變對將如何改變價值觀;並以主角追尋自我聖杯的旅程,譬喻有限生命與超越性價值的共生關係。

比起乍看高不可攀的思辨目的,《LUCY》的情節相當單純。主角露西受男友陷害,被黑幫擒獲用以肉體運毒。毒品運送途中包裝破裂,大量毒品滲入露西體內,令其壽命縮短至24小時,並開啟大腦中尚未被掌握的部份。露西因此擁有超凡智力與各種超能力,以及極為巨量的知識。

在研究人腦潛力的諾曼教授建議下,露西直奔研究室,與各領域專家分享知識精華;然而旅途中黑幫一路干擾,讓露西所能支配的時間所剩無幾。露西最終讀取地球的記憶並得到生命的答案,在留下一個裝有知識摘要的隨身碟之後,她與世界同化,成為知識本身。

由於帶有強烈科幻與哲學氣味,本片不勝枚舉的知識性細節錯誤引來眾多批評[1]。但有趣的是,《LUCY》的背景與其說是科幻,更接近於神話。本片主軸的假設根柢是主角產生的身心異變,而非身心異變的機理,所以種種科學元素幾乎都只起了花絮等級的作用。由於絕大多數的觀眾並非生醫領域的專家,數不清的細節錯誤絲毫不影響《LUCY》在主題上的述說完整度。

身為一部以能力逐步覺醒作為劇情主線的故事,劇中選擇著墨的超能力類型,以及超能力對主角與環境造成影響的描寫,決定了故事的討論主題以及討論方式。片中出現的超能力除了自由操作身體、思考速度與多功作業能力的擴大、操作電磁波、資訊視覺化,以及能夠在主觀時空中旅行以外,其實主角露西也有超能力故事常出現的念動力、變形、以及心靈控制能力。然而本片對這些常見的能力點到為止,將所有篇幅放在擴增知覺與感官的能力上。隨著這些超能力逐步開展,露西的思維、行動,以及決意也明顯地變化。盧貝松利用這項設定對觀眾提問:

我們的知覺與感官、我們的思考方式與知識,是否限制了我們對生存、對他人,對世界的態度,並限制了我們對於自己為何而活的想像空間?

對照著自信而優雅的露西,影片刻意安排了好鬥、貪婪,愚蠢而貪生怕死的黑幫作為我們凡人的寫照。盧貝松藉由露西的口吻說出人類一直以個體獨特性的框架去理解萬物,並且因為身體與感官的限制而缺少探索意識經驗的自由。我們的自由遠比我們自以為的稀少,而且幾乎完全受限於我們的身體影像與身體狀態。在某些狀態下,我們幾乎沒有選擇,意識經驗中也無法有什麼富意義的內容:當我們的雙掌被匕首貫穿,我們不可能思考,也不可能感受,我們的心中什麼也沒有,只剩下痛。

而如果去掉這些限制,也許我們眼中的事物會大有不同。也許我們會像露西一樣看見事物間的溝通,以連續而非離散,流動而非固態的方式看待世界。也許我們不再注意分野與個別性,而最終還能衡量一切的尺度只剩下時間。

露西在這部份的發言大有斯賓諾莎[2]與梅洛龐蒂[3]的影子,也同時讓露西作為人類全體狀態的提喻。在科技的演進下,人類的能力比起阿法南猿時期[4]擴增許多,而龐大的個體數量以及個體間的溝通能力也讓人類全體,作為一個集合名詞,擁有遠超越片中露西這個超能力個體的力量。

然而,這也同時產生一個寓言後的問題:

在片中,露西不顧一切追求知識,並最終成為了知識。這是對於人類全體的提喻嗎?同樣的價值適用於人類全體嗎?

知識是露西的聖杯,整部影片以近似英雄史詩的方式,敘述她在24小時的生命中追尋知識聖杯的旅程。聖杯的價值來自生命的有限性,來自於主體對於限制的認識,以及將現有資源最大利用的那股崇高姿態。影片中露西木然的表情是自信肢體的映襯。如模特兒般步步到位的動作彷彿踩著生命的鼓點,向觀眾訴說生命的力量與意義存在於信念與行動之中,質問每一個自由的人類能在有限的選擇,以及有限的歲月中追尋什麼。

然而我們不是露西。個體不是,人類全體也不是。即使知識值得人類全體追尋,但追尋的方式,以及知識對我們的價值也與露西不同。如同片中的諾曼教授所言:人類習於擁有某物,而非成為某物。被個體性以及感官限制所捆縛的我們無法在有生之年獲得足夠的知識,更不能像露西一樣成為知識本身。我們甚至不可能像片中露西的殘殺與異化那麼效益主義。那麼,我們自己的聖杯又是什麼呢?

影片在這部份的處理過於粗糙,直接透過台詞,透過片中對知識殿堂的崇拜給予單一的句子。然而,即使在足夠的交流過後,人類全體終將踏上露西的道路,但個體的生命聖杯依然空白。

但我也相信,本片種種缺憾的成因均源自盧貝松過大的野心以及影片過小的篇幅。在90分鐘裡,《LUCY》給了我們對於主體限制的反思、超越性價值的介紹與論述、飛車追逐與武打,並利用資訊之雨和歷史播放器特效,讓我們體會露西的眼睛。上述的每一項成果都能獨立拍成整部電影,但盧貝松卻將它們全都塞進短短的一個半小時裡,造成全片充滿待解謎面,觀眾必須進行大量自我解讀的窘境。

LUCY》因此遭受巨量批評。在批評的同時,本片也引發了罕見的思辯熱潮。本片成為觀眾與影評人們的CPH4,而盧貝松的野心矗立了一座難以跨越的高山。如同片中踏上求道之路無法回頭的露西一般,人類在相關主題的討論與推廣,將從此與過去不同。


[1] 包括10%大腦運用論、生命體在不同環境下的最適生存策略、有機體變為機械生命體的方式、過於簡化的資訊流架構,以至於對於神經學與生理學的種種猜想等等。網路上有許多除錯討論文章,有興趣的讀者可自行搜尋閱讀。
[2] 17世紀著名理性主義哲學家。認為個體的有限性阻礙認識真理,人類因此認為世界充滿不確定性;而理性思維可以讓我們了解世界的一切必然性,並理解自己與萬物同一。
[3] 20世紀著名現象學者。研究內容包含意識經驗在身體意象、語言,以及文化上的關係。
[4] Australopithecus afarensis人猿露西的所屬物種種名

2014年10月30日

泥鰍之歌

河流不會結束
只是流著
有時候甚至在地下

發誓是愚蠢的,例如
「這個」、「那個」,或者
「到這裡為止」

再怎麼假裝超然
還是只能打著招呼

再怎麼安撫胃壁
依然只能嘔吐
並奮力吞下另一頓

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在氧氣用光之前
必須背叛現在的自己

在浮出水面之前
得捏造另一個太陽

斥去牧馬飲水的夢
牠們不會鑽入我的皮膚裡

燒去那些天真的蝴蝶
很久很久以前,牠們就挖走了我的眼球

從今天開始
活在虛構中吧
給人們他們想要的,訕笑他們
坐在鋒利的椅子上
搖晃臺座
深深地吞下泥糞
再輕輕吐出
唇間之花

只剩下河流的我
要用尾鰭,敲打所有的尾鰭
從泥鰍裡生出泥鰍
直到他們看見自己
然後尖叫

尖叫吧,鄙夷吧
粗心大意地背向離開吧
河流從不停歇

而自以為清澈的水草
還多著呢

2014年10月21日

祈禱02

讓我等待
然後緊緊地纏繞我
像是死亡

讓我熄滅
並牽住我的手旋轉
畫星圖給我

任我摔碎所有的杯子
並帶回整籃新的

一起放生那些獸
摟住我微笑

待久一點,等我
等我用光理由
用眼睛向你道歉

「我喜歡你的味道」

2014年10月20日

祈禱01

折斷我
藏進一個暗穴
讓我吐著信
在地上尋找自己

將我藏進深紅的布幔裡
一層層掀開,直到耗盡
永遠到不了盡頭

在草原上向我投擲野牛群
看我掙扎地生長,呼救
影子流到地上

把我按進火裡,壓入水中
在一顆顆氣泡裡
感受自己的消滅

壓碎我,裝進小小的束口袋
扔到海的對面
看它們在空中散開
或者,想像那幅畫面

天亮以後
我將出發
把自己一顆一顆
撿回來

2014年10月14日

多肉植物

從認識她起,她就像多肉植物一樣一直站在原地。低垂著頭髮和頸子,掀開一個甜潤的傷口,任腐蟲吃喝。

在太陽下,傷口總是涼而盛滿汁液。人們走過的時候總以為她捧著碗乞討,想走近投幾枚錢,直到看見豔麗傷口裡腐沼的模樣,擠著多節的蠕蟲和砂粒般密集的蛆。

腐蟲到來的時間她早已忘了,只知道傷口是會移動,也會擴散的。小的時候父親在床邊給她講過湖泊移動的故事,那時她聽著湖泊,想著沙漠,沒想過自己身上也會有一個。

而現在,她身上的湖泊長著腳匍行,侵蝕她捨不去的東西。有時是睡眠,有時是痛,有時在晚餐爬上舌尖擦去味覺,讓她衝進廁所嘔去所有食物。

傷口總是忽然隱身,又無端出現。她起初困擾,但很快地發現無論傷口如何出現,裡面總是承載一整個家庭。蛆與臍螬顫抖著身體,輪流輕輕地吸吮她的血液,吸完小小一口便立刻蜷縮到旁邊的角落,像怕吸得多了會讓她,或讓其他的蟲乾涸一樣。

何必這樣呢?她曾滴落更多血與蜜,但蟲卻轉身離去了。他們鑽進深深的肉裡,從此再沒現身。她不知為何哭了好久好久,直到另一個傷口降臨。

從此,她就站著不動,等每一個傷口綻放,生蟲,保持最靜的姿勢呼吸。偶爾偶爾,會有一只貪婪的幼蟲給她囁咬的刺痛,那時她會緩慢地微笑,等待幾天後傷口飛出一隻蜂,或者一隻金龜子。

那時她會覺得自己像樹,或者像河流。她會伸出細細長長的指尖,輕輕碰觸蟲的翅膀邊緣,送牠離開,然後知道一切都是不可得的。

剩下的時間,她就繼續站著,任憑日夜與星群在身邊流過,慢慢變老,萎縮,並漸漸變得快樂。

這就是我所知的她了。
在土地之上,在稍縱即逝的隙縫之間。

而妳總是不能期待蟲群出現。

2014年10月6日

主婦

對於那些盾牌和雨傘她已經無感了。海的那一邊撐著傘,她只希望真能有突然的暴雨降臨。

經驗可以改變一切,尤其關於那些不真實的希望。她和男人是在場子裡認識的,裹著外套,和夥伴們的體味與鼾聲並排睡在廣場上。睡得著的時候,她和男人在夢裡一起住小小的方籠子,在陽台上蹭著肩抽煙,養貓,貓來了又跑。

後來的某次,她們幾乎勝利了。在一起衝進不可能的密室之後,夢裡的貓漸漸地剩下骨骸。男人的笑變多了,男人的煙也是。在令人昏厥的密閉之屋裡她的男人向她微笑,眼神穿過了她,像是一張遙遠的照片。她忽然知道那才是男人一直想要的。

所 以她們分了手。男人交出了自己,被一個更巨大的存在擁有,而她回到小盆栽的公寓中。事件結束之後,她會在夜裡盤起髮看著新聞。她知道自己的另一個部份被留 在那裡了,可是又怎樣呢?記憶是共有的,夥伴們在乎記憶勝於各自的人生,他們習慣被擁有,被充滿,主人從一個換到另一個。

而她只要知道每週的菜價總會起起落落就夠了。奇妙的是:第一次下廚下到一半,陽台上跳進一隻貓。

貓就這樣住進她家,而男人在分手之後從此消失,直到海的另一邊撐起傘來。男人敲她的門,而她挽著門縫趕他出去。這麼久了,你來做什麼呢?她苦笑著對他搖頭,她的自由在那次衝撞裡就完成了,而他們的卻一直沒有得到。

至於傘,她偶爾會聽見人談論,無非是一些有用或者無用,戰鬥或者逃跑的二分。人們要的無非是給自己安全感,她想,一些出口和過活的藉口,讓自己午餐,旅遊,拿薪喝酒時不那麼難過。

既然藉口就無所謂對錯。她還是在一些單子上簽了名,並偷偷地寫稿記下一些事情,只是在下班回家的公車上,她需要知道的只有今日的洋蔥蕃茄,還有貓長長的睫毛。

這樣就夠了。曾經要的,她如今擁有。餐後洗完碗,她倚上公寓陽台點煙,貓不畏煙味地蹭來腳踝,在髒髒的地板安然蜷起坐下。

而街道上滴滴噠噠地飄起了雨。行人們被淋濕,在她腳下幾層樓的地方開始咒罵與疾跑。

2014年9月28日

便利生活的代價



繼台灣四月的學運後,當下香港也爆出許多不符比例原則的政府暴力。近年來,政府應對人民抗議的模式開始在各國重複出現。這種模式是:政府不與抗議群眾談判,並且在抗議升溫時,對部份抗議群眾施以不符比例原則的暴力,最終以激化對立後,政府支持度降低,但執政權力無損作收。

由於同樣的方式屢次跨國出現,我們可以初步(prima facie)假設這種模式對執政者而言即使不是最佳選項,至少是相當有效的選項。

由此結果可以推知,
1.     對現代社會的執政者而言,以任何方式與抗議民眾談判造成的損失,均小於支持度降低造成的損失;而且
2.     抗爭激化之後,執政者的支持度對於執政權力穩定度沒有明顯影響,即使是在台灣這種執政者由人民直選的政體亦然。

其中抗爭激化造成的執政穩固是相當反諷的現實。由於歷史無法重來,在無法進行社會實驗的情況下,我們只能推論這種現實跨民族、跨國家存在。

可悲地是,這種現實背後的成立脈絡,其實暗示著當代社會慣用的民主制度與民眾偏好衝突,而且給予恐怖主義與武裝鎮壓在倫理學上的正當性。

首先,基於執政者的選擇總是帶來同樣的低支持度執政穩固,我們必須承認,對於絕大多數的民眾而言,參與抗議而遭受國家暴力的損失,或者受抗議活動波及而造成的生活不便利之損失,明顯大於執政者繼續執政對自己造成的損害。極為簡化地說,絕大多數人民認為便利性的價值大於正當性。

然而便利性註定只有當下執政政府可以提供,所以在便利性比正當性更重要的前提下,絕大多數人民實質上對執政政府沒有任何談判籌碼,也沒有任何實質權力,相當於被執政政府綁架。

此時,抗議者與執政政府之間的暴力衝突正當性就必須被重新檢視。在常識中我們不能容許衝突雙方的任一方造成無辜第三方的損害,但在第三方實質上身為人質時,人質受到附帶傷害(collateral damage)與否便不能成為論述衝突雙方正當性的依據[1],衝突的正當性必須以衝突雙方的要求項來判斷,附帶傷害部份則改由傷害造成者對受害者負責。

這意味著,抗議群眾在倫理正當性上可以使用的手段,其實遠低於當下任何抗議行動實際施行的手段。而且,無論抗議者與執政政府在衝突中造成如何的傷害,傷害本身都不能列為衝突正當性的考量[2]

由於傷害本身不能列入衝突正當性的考量範圍,民眾身為無涉第三方的合理性便也隨之喪失。衝突純粹變成各方之間的勢力角逐,不表態的行為實質上變成宣告放棄政治權力,最多只在衝突結束後,對傷害自己的直接來源要求賠償。

這種結論相當極端,它幾乎完全認可了暴力作為手段的合理性。不需要什麼比例原則,不需要什麼社會共識,拋頭顱灑熱血掄槍上陣便是。這在政府的體現是武裝鎮壓,在反抗者的體現則會是恐怖主義。兩種在常識與情感上無法接受的活動,就這麼被絕大多數群眾對便利性的要求合理化了。

可笑的是,在一個暴力衝突完全合理的結構下,生活的便利性在何處呢?


[1] 如果否認這點,有許多綁架案將變為無法處理,或甚至必須答應歹徒所有要求。這是無論正當性或社會現實都無法接受的結果。
[2] 這也有另一個恐怖的引申結果:對於執政者而言,最佳的抗爭處理方式永遠是無視抗爭以及武裝鎮壓;而其結論剛好符合各國執政者當下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