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空氣冷得靜了
就回到自己的身體裡
盯著桌前的窗花，從窗花的背後
看望出去

讓草冰在水下
讓河流經過
留下無罪的太陽

挾起那些
配飯輕咬，假若一切無事

那些叮鈴叮鈴撞擊的事物
讓剩下的一切變得輕盈
例如說，日子一天一天長出根鬚
伸到水底
在觸地的時候
泥床中的悔恨因而找到彼此

而帽子上打錯太久的結
就忽然明快地脫落

清晰的宣告讓我歡欣
讓我站起身泡茶
就這樣，整座海洋溶解
所有山林都捨棄了移動
它們和日子一起散落在我的身邊
和年輪一樣
不能碰觸
圍繞著瘦小的我
無限遙遠地與我相鄰

我躺著的時候
它們在我的肚腹上飄落安頓

當某次錯過即將發生
我數著呼吸，在房間裡彎下身體
像一個髮夾
整個冬天與自己的腳尖
緊緊相觸

河流

一年總有這樣的時候，當月亮
掛上了彎
我就想走至河畔，蹲坐下來
擣衣，把倦了的

都一一打開，散落在石灘上
再緩緩地
逐次捆紮起來
河水邊山峰清冷，我的遺憾沉不下
也帶不走。而那些河面的魚群

不停追趕著魚群，總是一個踉蹌
就湧進我的內心，逼我面對那些
假裝凋落的樹葉，那些
隱瞞的善意。平常我總關懷自己
而河水

能讓我雙手寒涼，遠離那些溼熱的話語
不等待盼望
不再看顧舊傷。從河邊
回家的時候，脈搏安靜，沒有重量
輕輕細細地踩著腳掌
柔軟地，緩慢地

在趾縫間
沾粘路途上的
每顆砂礫

夏日

夏日的陽光總是緊張
像心跳，或像美好的回憶
我們為此付出任何東西
一句話、一片曠野，一棟家屋

或很多棟。我們把葉子接連投進火裡
藉此認識那些
早就知道的事
是如何在我們身上刻下紋路
而那些仰望，一直以來
如何讓我們為了小事微笑
在迷宮裡走，用土保護自己
從每片花瓣凋萎，且可能被拾起的預感裡
理所當然地，一次又一次
索求慈悲

告白

又是一個命比天高的孩子。如果我
更誠實一點，而土地
再決絕一些
你們就能夠看到那海浪退潮
所有人沉默，注視的時刻

當聲音從窗外經過，一切聽到的
總像是錯覺。但如果
風關得更緊
椅子離窗再近一些
你就能聽見遠方的戰慄，一家傳過一家
喀躂喀躂，清朗明確的踏步聲

你就能聽見
你的嘴唇乾涸，
你的清晨午後多麼
心知肚明。我的味道在城中的空氣裡
就變得那麼清晰，即使我
什麼都還沒做

但如果那樣，你們就將奔向那孩子，而午後的茶
會因此而單調無趣。
畢竟我和你們，從一開始
就都不是最純淨的姿態
也從沒有人認真地
尋求理解

所以，所以你看月光
那夜空裡的月光多麼淨亮，那一個孩子
就吸盡了你們的苦難，給你們空間
能夠對我憤怒，或者狐疑，能夠談論我
然後，能夠擁有自己

這樣多麼美好。你們擁有自己，而我的選擇
因此又少了一些
隨著故事拉長，我們將更了解彼此
對此，我心存感激
畢竟這預告了我們終將站在
線的同一邊

到了那個時候，也許我將不再遺憾
也許我看著你們，就能想起
這樣的自己究竟源於何處

如果想像可以是真的

拒絕傾聽的情緒
就是這麼開始的：一整個下午
陪伴落地窗，緩緩碾去指尖的沙子
把自己放在遠處

一整個下午：把自己扔回遠方
的碼頭，搬運重物，尋找船板上的
一塊黑斑，一個
永遠不能被原諒的過錯。
我因此聽見午後的鐘聲
在那邊，一次次敲響。

我聽見陽光乾裂
黑影燒灼在堤岸上的聲音
那聲音一直延伸到大海上，延伸到
海面下的另一端。魚群和飛鳥
安心地，習慣地穿梭其中

我聽見遠處的白花開在南風中
遠處的故事留在水裡。遠處的自己
在過去，忍不住回過了頭

回了一次
就不再有下一次——

這樣的記憶，海鳥記得
遠處的自己記得，我也記得
但我在這裡，不能移動
我的腳印是乾燥的

我的天空，我窗邊的風景
是乾燥的。它們在很早之前
就落完了花
而我站在這裡，吸氣，呼氣
把時間都扔在路上，把安慰
都丟進城裡
面朝著自己，發一個誓：

「我們都知道那清澈的海面多麼漂亮」

但一切從開始就太遲了
這些掙扎不過是一條不會終止的繩子

看，那是多冷的天氣

雪灑在遠遠的海灘上

那小小的寄居蟹
就要朝你

爬過來了

船歌

握一朵花
走完最後的一雙鞋
在道路結束之前
都不說話

在嘆出的煙裡
走上一隻舟
指尖割開波紋的時候
甘心讓水變薄

不眨眼，不去看自己的手心
當故事遠遠斷落
就闔上自己的耳朵

當一堵牆在彼岸升起
就輕輕地埋怨
撒不能承受的謊

就飲酒，歌唱
呼吸著霧
念記著自己的髮

在河的中心握槳
安定地，怨懟地旋轉

永不在水面悔恨
上岸之前
不回望那間
火爐的家

雨天

你又在這樣的午後甦醒
雨都下了
海也不在遠地
你怎麼還要啟程

你怎麼還有
說不完的理由，閒得發慌的馬
怎麼還在追求迷戀

那徹夜的狂歡都在徹夜的
乾渴枯槁的身體裡
迷戀還能在
什麼地方

那杯我們都熟知的
安然沉默的水
令你破碎，且盛開的藥

雨都下了
它們還能在
什麼地方

逍遙遊

在學會謙卑之前

他們就開始談論風險

談論鰩魚

風險在咖啡杯裡，就像是

鰩魚在海上

生著鰭，有長長的尾巴

輕輕一跳

就從太平洋的左邊，翻進了

世界的背面

而這群人，一群英雄

一群失了腳的夸父

在地上爬著

追趕幾只發亮的風箏

風箏的線細細遠遠

輕輕一放

蝴蝶就不知飛進了什麼地方

樹

可不可以就這樣呢？
像一顆遙遠的樹，只有影子
而從不落葉

也不走動。像一則只在睡前
才被憶起的傳說
不涉入，不在風中躲藏

花費整個銀杏的冬天
去愛一個人
以遍山的火焰與他歡笑

與他牽手，宛若糾纏

並眺望比自己更加遙遠的事物
譬如未來，譬如太陽
讓身體裡的水轉身
朝向彼處

在熾熱裡嚎叫掙扎
即使遺憾，也絕不解釋

即使悔恨
也不開花


04.06.2013.

狗

鏡子裡的恐懼

桌上的傷

溫暖而殘酷的清晨

第一顆乳齒

隔了太久才掉落

他蹲在墳前像狗

那樣哭泣，那樣在土裡挖掘湖泊

在迷宮中

那樣行走

逐個撿拾

那些無可挽回的氣味

所有荒謬都早已知曉

所有的草都飛散

而失落，失落一直

安定地存在

宛如縫隙裡的液體

從不消失

這整件事會不會有個完成?

他從未與自己

如此親密

但那些焦油，那些親愛的遲滯

什麼時候

才要到來

註: "在墳前像狗一樣哭泣"一句翻改自卡謬<瘟疫>中的情節

新天新地

           ----聯想練習02

黑色綿羊帶領我們
前往草原

我們在那裏
剪綿羊的黑眼睛
剪親人的照片

聽他們哭和流血
剪幼鴉的翅膀
看牠們飛

看牠們墜落，學習溫柔
一天吃一隻羊，綿長隱忍地擔憂

學習愚蠢
學習安於愚蠢

學習雨水稀少
學習活著

在交談與靜默都不存在的土地上
一切都將發生

學習睡眠：這幾乎注定失敗
在深夜陌生的岩洞中
找到繼續的理由

拾起石塊，寫下第一個字

羊黑地遠
一年之初

將進酒

「古來聖賢皆寂寞……」

盛裝的她推開門走進房裡，而在房間對面，另一個她一絲不掛地站著。

一模一樣的酒杯，盛滿一樣的酒。她們拿起酒杯走向彼此，宛如一條遙遠的對角線，魍魎和魍魎的影子。她緩慢地走，每踏出一步就從杯裡啜飲一些。

她不知道彼端赤身露體的自己感受到什麼，但杯中的酒水無比誘惑，醋栗的香氣宛如整片夜空，而胡椒卻像稀樹草原那樣熾熱。鼓聲裡的猢猻樹，陷入火焰的麥田，她看見教堂的尖塔在沙洲裡升起，城市在雨水中崩壞，她所熟悉的世界一片片墜入酒中，而更多陌生的碎片向她聚集，像雪花一樣跌進杯子裡來。

對角線越來越短，酒就快要喝完，而她就快要與自己光裸的身體相遇。她是那麼掙扎。

她是那麼希望能像對面的自己那樣裸露，那樣自信地輕搖胸前圓潤的乳房弧線，安適地伸展那對柔滑的雙肩。她望著彼處的肉體，那臍際緊實的肌膚，大理石般的腳踝讓她侷促，讓她嫉妒。

嫉妒，嫉妒。在慾望的一端，她像一隻旋轉的火鶴，傷痕累累地振翅。

而在另一端，對角線盡頭的美麗肢體，就此陌生為另一個人。

那個美麗的，陌生的那人早已飲乾杯中的酒，全身潮熱，雙頰漾紅──

並帶著輕輕的暈眩投來一抹微笑。

她無能承受，只得跌倒，以僅剩的所有氣力伸手抓握，卻像一隻癟腳的猴子那樣失去平衡，歪歪斜斜地摔落殘破。斷肢彎折，滾地四散。

她消失了，而那只酒杯透著瑩亮的色彩，靜靜地在空中漂浮，載著杯底殘存的漆黑液體在深夜裡緩緩搖動。

03.14.2013. 初稿

煮骨者(關於軟弱的習作)

大釜裡煮著水，她把骨頭從身體抽出，投進水面碎裂的泡沫。

釜是黑色的，女巫那種。深夜的火車踩過頭上的鐵橋，狗的影子在路燈裡跑，闔眼的時候不驚動任何人。她把骨頭一塊塊丟進圓殼似的水泡，尺骨和橈骨，手腕和碎裂的指尖，它們離開得很快樂，像是什麼都不曾發生。

但在城市裡一切都將重複，都將持續。她多麼想潛入沸騰的水底，多麼羨慕那些在水面鼓脹的泡泡，可以簡單地誕生以及死去。

而她的血和淋巴稀稀疏疏地流進骨頭留下的窪地，一棟棟望不見天的足球場，血球在裡面跳躍，她曾經可以那麼寬廣。

那麼寬廣，那麼自由，如果曾經懂得抗拒。

現在的她只能燒水，希望阻止明天來臨。當太陽升起的時候水燒乾了，釜口嘶嘶地響，深處傳來甜膩的骨頭焦香。

一旦背叛終將繼續背叛。她無地自容，癱坐在地哭將起來。

02.04.2013.初稿

沙城之女

--致Chomsky舉牌事件


她披上一件布袍，便出門去。

風烈而急。沒有人看見她的肢體。布袍遮住了一切，被看見的只有她沙上的腳印，只有袍子與轉角的磚牆擦出的痕跡。她像是一頭獸，像是每一個陌生的人。布袍給人模糊的影像，彷彿城市盡頭的沙丘。

這也許是她的意志：她的年歲因此隱密，袍子遮住眼神與額角，沒有人能看見在乾裂的嘴唇下，她是否已飲足一天所需的水，沒有人知道她出門的原因。也許布袍裡揣了一個孩子，也許是一疊書，也許是一只哀傷的木盒。

人們看不到這些，袍子遮掩了一切，越瞅著看越看不清。她在風中行走，身影漸漸依稀，腳印離開城市時一切早已消散，所剩的只有人們心中的一些似曾相似。

業報相累，似曾相似。久遠的年歲裡，古老的石柱在沙中斷裂。

黃風吹過，她安心地闔上家屋的門。

2013.01.31

轉機

如果所有的意義都已成為過去

我們所擁有的一切

就全都是叉路轉角旁

掙扎迷亂的腳印……

我拎著袋子離開  在榕樹下睡去

像詩歌裡的牧童那樣

戴頂草帽  打呼

以為草帽可以遮去整個臉龐

袋子那麼地小 而悔恨如此寬廣

遠處的海正在退落

風帶來拍岸聲

而我失去了站起來的力量

悔恨如此寬廣 退落的水都已經退落

我只能等待一個久遠的人

走來，鬆開袋口的皮繩

在我的耳邊

說一句簡單的話

當我聽見 我的夢將會暴漲

我的漩渦，我的大雨

曾經擁有過的，天邊狂亂的水

將把每一棟房舍狠狠沖垮

而後木板漂流

泥濘遠去

目盲的男孩獨自走在小路上

一整片無盡的星辰

一整片無盡的陽光

2013.01.13 初稿